夜幕下的如意客栈冷清了下来，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只有长廊上摇曳的灯光点点。灯火自顾自地在灯笼里默默燃烧，把身下的油一点点地消耗，只为获得那可怜的温暖和勉强的光亮。
拔野古靠在木人桩上，看着灯火不停跳跃、摇晃，一副沉思状，仿佛想到了些什么。
思结坐在伙计房门口磨刀，他已经把三把刀都磨好了。站起来走到拔野古身边，“想草原了？”
“是呀！十年了，好想回草原去。围着篝火，躺在草地上，闻着烤羊肉的香味，数着布满天空的星星。什么时候能再回去？”
思结没理他，把拔野古的刀塞进他怀里，“晚上吃那么多，也不动动，刀都要我帮你磨，小心回了草原马驮不起你。”转身回伙计房去了。
拔野古没有理他，继续看着灯笼中的灯火。
他突然侧过头，望着院门：“什么人？”
从黑暗的院门口走出一个人，头戴平巾帻，身穿紫飞麟袍，腰系锦螣蛇带，腰挎仪刀。他没有理会拔野古，径直走向去后院的拱门。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这两人头戴紫青小帽，腰系紫青腰带，背弓匣箭，腰挎横刀，脚登皂色马靴。
拔野古站了起来，如铁塔般迎上前。
从长廊顶上跳下一个人，拦在拔野古的侧面。他也头戴紫青小帽，腰系紫青腰带，背弓匣箭，腰挎横刀，脚登皂色马靴。
两个人一前一后拦住了拔野古，双手抱刀于胸前，都没有说话。但拔野古明白，是要他别插手。
拔野古知道他们不是找他的茬，也应该不是找里面的李铁枪，应该是找完颜雍的。
果然，那戴平巾帻之人带着一个手下进了院门，绕过水池，站在院子中间。他看着在会客厅里坐着的完颜雍，呵呵一笑：“葛王殿下，别来无恙呀。”
完颜雍心里一惊，面上不露声色，心想：这不是前不久被完颜亮免职了的兵部侍郎完颜普连吗？他怎么到这儿来了？还穿上了宿直将军的制服？
“这位军爷只怕认错人了，这位老爷只是一位客商，到济南做生意的。”辛弃疾连忙站起来，他替完颜雍遮挡。
完颜普连对着辛弃疾一瞪眼：“一边去！我完颜普连为官多年，难道连葛王殿下都不认识。”见完颜雍不动声色，也不答话，上前说：“大人的生意做得大呀！不会是为得到那匹鹿吧？”他的意思完颜雍懂，鹿当然是指天下江山。
“哦！原来是兵部侍郎大人！失敬失敬！”完颜雍站起来拱手行礼。
“不敢当，担不起大人的礼！”完颜普连假意回礼，他心知，自己已经抓住了一条大鱼。
完颜雍不解：“你不是因贪污被皇上撤职查办吗？怎么来了济南？”
“皇上怎么舍得查办我们，撤了兵部侍郎，封了殿前宿直将军的官，还派我出来公干。大人不会也是得了皇上旨意来济南公干吧？”
完颜雍笑道：“我怎么能请得到皇上的圣旨？”
完颜普连见完颜雍依旧不让账，笑着说，“能有如此美髯的只怕很少吧？”要知道葛王是有着“美髯公”的称号。
他转眼看着站在完颜普连身旁的仆人说，“徒单思忠，长于王府，通晓史经，能说会道，精通女真、渤海、奚、汉、契丹、党项六种语言。葛王在哪儿你一定会在哪儿。”徒单思忠从小就在完颜雍的府里长大，随他任职各地，赋性宽厚且胆识过人，被完颜雍带在身边作为常使，女真名叫徒单宁庆。
完颜普连回头望向院门角上站着的大汉，“乌古论元忠，我知道你是国公大人的大女婿，更是东京路第一勇士！不少人不服哟！但我服了，你曾经单身一人上山打死猛虎，还曾经只带了两个人就平了青龙寨，斩杀了大首领，打服了其它十二首领，对吧？”乌古论元忠也是完颜雍养在府内的人才，他的女真名叫乌古论讹里也。
完颜雍听他这么一说，知道瞒不下去，“看来还真是兵部侍郎大人！眼拙了。”
“不敢，下官只是一芝麻小官，能够让大人记得已经很是荣幸了。”完颜普连头一抬，眼望天空，那个傲呀！下巴都可以翻起来接屋檐水了。
“客气，此番南下只是想凭悼一下去世的夫人，所以才没有向皇上告假。不想身体不适，就在历城修养两天。大人请进来一坐。”
“不敢！不敢！”完颜普连低下头，故意谦虚，“我只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侍卫，怎敢与国公大人平起平坐。再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了。”他四下扫了一眼站在后院角落的四个黑衣人，车马院也从外面围上来了五个人，把完颜普连带来守在院门口的和车马院里的三个人分开包围起来了。“国公大人，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大人在此，才过来拜会大人的。其实大人为什么离开辽阳，我不需要知道，是否向皇上禀告，也与我无关。我只是来剿灭盗贼。”完颜普连一脸无辜，眼神流露出的却是得意，他搬出皇上，又以完颜雍擅离驻地来要挟。
完颜雍看着完颜普连嚣张的样子，知道他胆子大，敢拼命，不然不会成为完颜亮杀先帝金熙宗的帮凶。没有更硬的手段只怕治不了他，“是吗？知道我来了济南，你不怕？”
“我怕什么？我又没有擅离驻地。”完颜普连一如既往地贯彻嚣张路线。
“就算你现在把你人生的最后一份奏报放在完颜亮面前也没用。东京路的副留守高存福你认识吧？此刻应该刚从我的府第出来，刚陪我喝了不少酒，今夜他肯定会把我所请的客人和吃的菜品，以及我喝了多少酒一同写进奏章连夜发回京都，你应该也看过这类奏章的。完颜亮会相信你的遗书还是高存福的密奏呢？”完颜雍笑咪咪地看着完颜普连。
“你怎么可能在辽阳？”完颜普连一惊，立即明白了，“原来你有替身？”
“没办法，都是迪古乃逼的。”完颜迪古乃是完颜亮的女真名。看着完颜普连脸色变了，完颜雍继续敲打他，“你应该知道，秉德被杀了、唐括辩被杀了、乌带也死了、萧怀忠同样被杀了，当年参与弑君行动还拥有誓书铁券的只两个了吧！你那时候还只是忽土手下一小兵丁，没有那块免死牌吧？你以为皇上真的很信任你们？你以为你们都可以善终？”听到这些话，完颜普连感觉后背发凉，冷汗下来了，他其实早就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了解完颜亮的喜怒无常和噬杀成性，所以才争取了这个外出的机会，逃离完颜亮的身边。
完颜雍看着完颜普连的变化，一捋长须，笑着说，“其实，你也别忘了，这是济南，是仆散忠义的济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你要告密，不仅得罪我也得罪了他。你以为你们这些人出得了济南城。”
完颜普连这才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竹杠没敲到，反到敲到岩石上了。但他还不想这么快认输，“大人别这么说，下官也只是随意说说。怎么会向皇上告密？再说皇上哪儿有精力管这些小事，我嘴紧得很，不会乱说的。没别的事，下官告辞！”
“这么快就走？不坐坐了？”
“我还有要事要办！不便久留。”
“那你觉得你们还走得了吗？”
完颜普连听他这么说，心里一紧，接着就听见身后有异样。他回头看时，只见刚才还在院门口的乌古论元忠已经到了车马院中。
他带来的三个殿前护卫却已经挂了。院门口的那个躺在地上，喉咙处正往外冒血。车马院内的两个，一个刀还没有拔出，脖子已被拧断，靠在乌古论元忠的腿上。另一个刀已经拔了出来，却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刀柄被乌古论元忠抓在手里，尸体挂在刀上。
完颜普连这回前胸后背都凉了，要知道，随他出来的可是殿前护卫，那是武卫军中万中选一的高手，一转眼的功夫，一个照面就没了。
乌古论元忠踢开两具尸体，转身向他走过来。
完颜普连是个侍卫、武夫，但也不笨，笨人怎么能爬到高官上去？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请国公大人指条明路，普连一定唯大人马首是瞻，毕生追随大人。”
完颜雍笑了笑，转身坐回椅子上，看着完颜普连跪着爬进门来，“来济南是为什么？实话实说。”
“明是剿灭盗贼，暗是找岳飞留下的一本书。”
“什么书要劳您出马？”完颜雍话中带刺。
完颜普连的冷汗下来了，擦都不敢擦，任由其滴在地上，“据说是一本兵书，被他的儿子和手下带着逃到了山东。”完颜普连急于表现，又说，“皇上很在意这本书，想通过学习他征讨四方。这次派了二十四路人马出来剿匪，其中四路重点找兵书，另外三路在定武军、安武军和昭义军，那里都有人发现徐庆出现。”
“徐庆？”
“就是岳飞的兄弟，是当年岳飞军中五虎将之一。”
“哦！他要是活着该六十了吧？岳飞都死了有二十年了。”完颜雍叹了口气，为英雄枉死而惋惜，“皇上这么看重这本书，我也想看看是本怎么的书？”
“大人，下官找到了一定先送给大人看。只是那岳蛮子的儿子和徐庆都没有找到，兵书更没有找到。”
“多谢你了，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
完颜普连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大人，要是皇上怪罪下来，还请大人帮忙周旋。”
“你找不到书，能回京都见皇上复命吗？你在努力找书，皇上怎么会怪罪你，更不会来杀你了。”
完颜普连听完颜雍这么一说，心里立即明白，只要他不回京都，他的命也就保住了。只是想不到完颜雍也想要这本兵书，管他呢，反正这书没宝藏，他也用不了。“是、是、是，多谢大人指点。”
“你去吧！记住今天的话。元忠，你也记住普连大人的话。”完颜雍的话里带着威胁，“还有，我想请你帮个忙。明天一早府尹大人那儿需要人手，你带着你的人去一趟。去吧！”听完颜雍这么说，完颜普连急忙答应：“好！”，低着头倒退出会客厅。
完颜普连消失在黑夜中，其它人也消失了。
夜晚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拔野古依旧斜靠木人桩看灯笼。
灯笼中的灯火依旧按自己的规律燃烧，不管你看与不看，它依旧在燃烧，除非油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