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和普通人一样，祸患来临时不堪一击，但普通人许是破铜烂铁做的，他偏偏是个光彩夺目的玻璃球，别人还能勉强度日时，他却比别人更容易粉身碎骨。这大概就是他的意思。
那一夜时常萦绕在我脑中，追到梦里，却没想到他十几年来一直经受着这些，甚至是比那一夜更加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诸多场景。
我的后背被他的手臂勒着，身子紧紧贴着他，猛然惊觉，什么时候和一个男子靠得这样的近？和博容也是极少的，推开吗？却又显得生疏，可不推开……
“你生来是军阀之家，子承父业，没的选，这怎么又是坏人了呢？”
“我这样朝不保夕的人，许多事情不该奢望。”他低头看我，脸贴得很近，我发现这样一个冷峻的人，睫毛倒是很长的，换在一个温柔的眉眼上倒也很合适。“我应该是个今宵有酒今宵醉的人，我大概也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偏偏有不应该的念想。”
猝不及防，他抱紧了我，一张薄唇就这样贴上了我，来不及推开，却也推不开。仰头，是沉沉的天际，黑云密布，望不到天的无月之夜。
我闭上眼，牙尖碰到他的舌头，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一样，之后就晕乎乎飘飘然，大概和不常喝酒有关系，也许无关？舞曲缠绵、夏虫唧唧，都远了远了，像隔了几座山几道河，远得隔了人世。
他突然放开我，拉着我朝屋子里走去，我抬头看到二楼的阴面，于鸿还是那样怅怅然地站着，和他隔了一臂之处，蒋芙雪同样的姿态冷冷地朝下看着。他们看得到吗？这里这样阴暗，可也不是特别远，也许是看到了，又如何呢？
从那扇小门走进去，他一个转身带着我沿着楼梯跑上二楼，皮鞋敲在木头地板上，发出通通通的声响，沉闷得如敲在心上的鼓。他在干什么？
二楼一个拐弯，他拧开一扇门。里头层层白色床幔，床上一片灰色的床单，连窗帘也是灰黑色的。他拉着我将窗帘放下，遮住外面层层叠叠的林荫道。这是走廊尽头的房间，远得将二路舞池的喧闹遮挡得那么飘渺。
我站在他背后，他的肩那么宽，宽得遮挡了我整个视线，转过身，就占了我的全部视线。他突然低下头吻我，推得我退到床边，靠在了床帏上，退无可退。
“现在你知道我是个坏人了？”他舔了我的耳廓，“我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才做很多事情。”
我的手上腿上发沉，推了他一下，却没有推得开，后来推的力气就弱了。依稀听得耳边低低一声“现在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从来不喝酒的，今天喝了多少？一杯还是一杯半？一定是喝多了，也没有，明明头脑很清楚的，我根本没有喝多，不能怪到酒上。满眼只有厚厚的窗帘、厚厚的床幔，疼痛是一时的，而后浓烈的睡意也是难以抵挡的。
再次醒来时，窗外是蒙蒙亮。我有点惊惶，枕边还有一个沉睡的人。我坐起身，旗袍搭在窗边的一张皮靠椅上。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窗边穿上。
“我是个坏人。”后面一声。
我吓得回过头，手上还在扣领口的盘扣，偏偏刚醒，手上没有力气，那颗棉布的扣子怎么都不肯进琵琶状的扣里。
程昊霖醒了，一手托着头，侧在床上看我，另一只手抚了抚床单，床边太暗，看不清。他又说了一声，“你别走。”
“我早上要去赶火车的。”
“我送你。”他一下子要坐，却没坐起来。
“不用了。”我觉得反而尴尬得很，“现在挺早的？叫车也是一样的。”
“回来找我。”我走过床边时突然被他拉住手，“还有话和你说，这这这……”他不常吞吞吐吐。
“我愿意的，你想要的给你，也当谢谢你。”突然说得这样豁达，连自己都难以相信，那些人住在一起不都登报吗？得了人家的好处，不也得给人家些？来得太快，我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你要保重。”突然害怕自己回来时已经见不到他。
终于他松开手，我跑了出去，朝大厅走了几步，发现那里两三张桌子，还有人在打着麻将。都昏昏沉沉的，只有“噼噼啪啪”的响声。忙转过身，从走上来的狭窄小楼梯走到一楼，穿过小门和亭子，绕到正门口，终于走到了林荫道。我知道他的房间窗户看得到这个林荫道，如同去年他可以立在书房的玻璃后面注视我离去，只是现在没有勇气回头。
门房还是一年前那个很稳重的看门人，“是冷小姐？”他居然认得我，“让司机送送你？”
我急忙摆手，外头一百米外，有个正在四处张望的人力车夫，见着我招手，赶忙跑了来。我坐上那辆车，风吹过脸上，两颊才退了烧。双手抱着头，好生后悔。他就当我喝多了吧，其实怪不到酒上，昨夜那个情形，让我自己走回家都走得回去，哪里是醉酒的缘故。他直率得让人无法拒绝。
起得早，也就稳稳当当坐上了火车。在站台上立了二十来分钟，愣是一个人也没见着，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苏州的火车站外面一片乱糟糟的样子，好容易叫到了一辆车，回到家里，只见家门一道白幡，心里一紧，浑身的冷汗。推门进去，满院的纸钱，只见娘跪在院子里烧着纸，厅里放着一具棺椁。两排干嚎成一片的人，大概是老家来的人，面都不太熟。
“冷琮？冷琮！”我三两步跑了进去，险些跌倒在娘身边，被小丫头文竹扶住，“二小姐，是老爷，老爷昨天夜里没了，打电话给您，您也没接到。”
突然如缓过神来，舅舅确实一直住院的，但却仍然不可思议，觉得在梦里，“不是说就快好了吗？”
“洋大夫说是什么并发症。”娘跪在地上垂泪，声音却还平和。
我站起身，四处张望，在那一片片素白里找寻，却是这样的费劲，“冷琮呢？冷琮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