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十年
峰峦叠嶂,漫山遍野的苍翠间,云雾缭绕,如白色缎带般将云山层层环抱。深谷中,墨玉般的湖面随着时时拂过的清风荡起层层涟漪,蕴染了轻飘的雾霭层层叠叠,犹如仙境。
半山中,一片不规则的桃林掩于满山的苍翠间,绯色如雨的尽头,几间木屋深藏其中,木屋前的小院里,一株桃树下悬了架秋千,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少女坐在上面轻轻摇荡,精致的面庞肌如凝脂,长发如碎墨般散落身前身后,长如蝴蝶羽翼般闪动的眼睫下,一双如水晶般的墨瞳,没有灵动,没有慧黠,更没有曾经的俏皮与深藏的刻骨爱恋,只有懵懂的幼稚与迷茫。
随着秋千地摆动,少女的裙裾荡起,层层翻飞,漾起绯色花瓣起舞。
不远的小亭中,一白衣男子坐在石桌前,惊为天人的容貌掩不住的清高傲岸,略有些单薄的唇淡白轻抿,剑眉微蹙,淡然而带着冰冷的目光落于手中的一本古卷,时而又转眸看向秋千上的少女,只有这时,男子幽深而寒凉的眸间才会漾起浓浓的暖意,唇角不觉微扬。
静溢的小院中,只闻清风卷过满院的花瓣如轻歌曼舞,美好的如一副泼墨画般让人想拂手轻拭,想触及那一片安逸揽于怀中拥有。
那拥有着妖神般容貌,三岁智龄的少女就是两百多年前以一己之力将妖神之力封印于十方神器,在轩辕剑下魂飞魄散,只余一魄还是竹染以禁术用自己的一命换来的,曾经的长留掌门首徒,曾经拥有神之身的妖神,最终设计让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花千骨。
而那白衣男子,却是那因为亲手杀死挚爱之人而疯魔了两百年,曾经的六界支柱,曾经的长留上仙,曾经的长留掌门尊上,曾经为了六界,为了众生,为了长留而舍弃了爱徒的白子画。
十年前,白子画于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找回了转世的花千骨,带着只余一魄转世的小徒儿在这云山中避世而居。
十年间,白子画遍寻六界灵药,查遍六界古籍,却也只能将花千骨天生孱弱的身体勉强维持到现在这种状态,虽然耗费百年功力为她打通了仙脉,但却阻于她三岁的智力前不能前行半步,时常陷于昏睡的情况让白子画不敢稍离半步。
转眸间,却见花千骨垂于秋千下的白色麂皮小靴不再晃动,白子画瞬间站到了花千骨的身边,果然,花千骨的眼睫已经微阖,纷飞的花瓣俏皮地落在肩头,又顺着她柔顺的长发滑落,不留痕迹。
白子画眸间满是宠溺,一抹心痛与懊悔凝上眉间,紧蹙的剑眉愈发的寒凉。没有一丝犹豫,白子画抱起已是处于迷蒙状态的花千骨走向木屋,胸前的衣襟忽的一紧,却是花千骨梦呓间小手抓住了他,微噘的红唇发出轻轻的呓语,隐约能辨出唤着“师父……”。
刚刚将花千骨安置好,白子画即感觉到桃林外的结界被人触发,瞬间便感知到桃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树木移动的声音,是桃林的阵法也被人激活了。
白子画立刻便知来人是谁,除了师弟笙萧默便无人可以在不破除结界的情况下进入桃林,随即向外走去。
当白子画刚刚走到院中,桃林中便走出一人,身着杏色外袍,紫衣玉带,玉冠束发,眉目温雅随性,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慵懒之色,白皙的手中一只银萧在指尖不停地跳动,走动间,衣袍上隽绣的暗色云纹竟荡出层层叠叠的魅色,随着他那一身温和、慵懒的气息蕴染开来。
“师兄,不带这样玩人的,你怎么能又改变桃林的阵法啊?又费了我好一会儿功夫。”
笙萧默弹了弹并不存在一丝尘土的衣袍,似乎这样便能说明自己的辛苦一般。
白子画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笙萧默走近,看向白子画,见他也在看着自己,可是冰冷的视线直直地穿透他而过,眼中似乎无一物般。
笙萧默心中一紧,“师兄,千骨呢……又睡了。”是疑问却又是肯定。
“刚刚睡了,最近倒是醒来的时间比原来长了。”
白子画垂下了眸子,转身走进亭中坐下。
笙萧默赶紧跟进了亭中,在白子画的对面坐下,瞬间收起了手中的银萧。
“师兄,这是好事啊,千骨现在醒来的时间比原来长了,说明她在慢慢恢复。”
白子画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笙萧默倒了杯茶没有说话,眸中的墨色却是越来越深,紧抿的薄唇越发的没有血色,周身散发着浓烈的冷气,生生的让坐在他对面的笙萧默打了个寒颤。
笙萧默浑身的慵懒之色尽敛,就似从未曾在他身上出现过,轻轻拿起杯子,手臂压在石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小心地问,“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找过东方彧卿了。”
“什么?你去找他做什么?”笙萧默惊悚,瞪大了眼睛,大声叫道。他知道师兄有多忌惮东方彧卿,恐怕这辈子,最不想见,最不愿见的人中,东方彧卿当属首位,难道,东方彧卿真的有办法解决千骨的问题?上次见面,二人就曾说起过,若这天下谁还能找到治愈花千骨的办法,恐非异朽阁的东方彧卿不可。可是……如此了解自己师兄的笙萧默,怎会不知白子画对东方彧卿的恨与惧。
“东方彧卿已经找到了治愈小骨的办法,只是……”
白子画冷冽的声音中透出的无尽伤痛、懊悔和恐惧没办法让笙萧默视而不见,对师兄的心痛让笙萧默的心跟着颤抖,直觉白子画口中的“只是”让人揪心。
“只是什么?东方彧卿让你交换什么?”笙萧默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交换,正确的说应该是惩罚吧。”
白子画唇角轻抽,勾起一抹自嘲。
“怎么叫惩罚?”
“还记得在小骨进入蛮荒后,验生石日渐暗淡,为了寻找遗神书,为了寻找救小骨出蛮荒的办法,我去找东方彧卿交换殓梦花吗?”
“我当然记得,只是你一直也没说究竟你用什么为代价作为交换。”
“我当时承诺今生今世,不论发生任何事,都永远不会杀小骨。”
笙萧默呆住,如此,竟是花千骨的诅咒救了师兄,否则,异朽阁的代价如何会不兑现?没人能守住自己而反抗异朽阁已经形成的契约,包括东方彧卿自己。而师兄之所以安然无恙,全赖花千骨死前对他的诅咒,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神赐或是神罚。
“此次,如果想小骨恢复,我要为小骨过渡我所有的功力,用祭坛助她凝聚散落六界的魂魄,等到小骨魂魄齐全,她可以恢复神之身……并且将会恢复所有的记忆,只是,不知道小骨依靠我的功力能达到哪种境界。”
“师兄,这怎么可以?虽然你可以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但你散尽全部功力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怎可以如此冒险?而且,一旦千骨恢复记忆,她……”。
笙萧默不敢想,还记得花千骨死前曾说,如果可以重来,再也不要爱上师兄。如果,真的那样,笙萧默就觉得那对于白子画来说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师弟,这是我欠小骨的,反正我也不会死,散尽功力又如何?至于小骨恢复记忆后会怎样,我……”白子画满目哀伤,转眸看了眼木屋,仿佛可以穿透木屋看到花千骨一样。
“我没的选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骨就这样一世受尽病痛的折磨,终生在懵懂无知中度过,也不能为了自己能守住这样的小骨,就自私的以为这就是为小骨好,相欠的,总该还的。”
“那以后……”。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留给小骨自己选择吧。以前,总是我替小骨决定这,决定那,从未考虑过小骨是否需要,是否愿意,是否开心,以后……就让小骨来决定吧”
笙萧默忽的觉得天道不公,对师兄是,对千骨是,对很多人都是,为他们爱的惨烈而感到深深的心痛,嘴里只是低声唤着“师兄”。
白子画没有看笙萧默,双眸幽深如寒潭,遥望远处缥缈的云山苍翠,面色如水,声音冷冽道:
“师弟,七日后即是望日,东方彧卿将在此为小骨设下祭坛,还要劳烦你,准备些设置祭坛用的材料,大部分并不难寻,长留应存留有些,稀有之物我自己会找来,只是……不要让摩严师兄知道。”
“嗯,我会小心。”看着白子画不动如山的决然,笙萧默知道再劝亦是徒劳,师兄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更何况事涉花千骨,更是没得商量,相信,即使一命换一命,他也是愿意的,自己也只能尽力相帮,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师兄还有什么事是瞒着他的,让他背心有些发凉,有种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
白子画自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薄纸递给笙萧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笙萧默伸手接过,知道是什么,也没有看,直接塞进了袖中,很干脆地说道“放心,我会准备好的。”
“还有,这几日你莫要耗费功力,五日后你与我联手再重新在桃林外加固结界,相助东方彧卿布置祭坛。若我为小骨渡了全部功力,恐结界有损,届时小骨融合魂魄还需时间,东方彧卿施法后恐怕也自身损耗极大,到时还需师弟全力相护小骨周全。”
“我知道了,我定全力为你们护法,只是师兄你……”。他想问,到时,如果白子画有什么怎么办。
“若我昏迷,一切交由小骨恢复后来决定。”白子画没有丝毫犹豫,似乎他的命本就属于花千骨。
笙萧默心底一声长叹,只心痛地喊了声“师兄”,再无力说什么,从墟鼎中取出给花千骨带的药材和小吃、小玩具,站起身慢慢的向桃林走去,脚下沉重如万斤,再不复来时的洒脱与慵懒。